每当那对健美的臂膀如落剑般刺入澄净的泳池水中,都会有一簇剔透绮丽的水花随之飞舞。信的身体颇具阳刚之美,而他的游姿却柔和优雅,宛如一只水中起舞的燕尾蝶。托尼学长穿着一身干爽的教练服站在泳池边上,当信游到终点时,他及时按下了计时器的暂停键。看到计时器上的数字,他稍稍皱了皱眉。
“纪信,你怎么了?”
信抓住泳池壁上的扶手,带着急促的呼吸爬上出发台。游泳部的女助手主动捧着毛巾红着脸走了过来,似乎是想帮信擦干身体,不想料直接抢过毛巾并说了声“谢谢”,径直坐到浴池前的木椅上,用毛巾把头盖住。看到这幕,托尼学长发出一声叹息。
“你今天的状态太差了,游了三次一百米蝶泳,最好的成绩距离你的最快纪录仍有2秒的时间差。区域大赛就要开始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学长严厉地批评道。
信点了点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托尼学长看在眼里,他把双手搭在信的肩上,声音又突然变得温和了。
“来,跟我讲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一向的成绩稳定得惊人,怎么今天游成这样了。”
信抬起头望着托尼学长,那是一张真诚而不失威严如同自家哥哥的脸。托尼学长对游泳部的每一名部员都十分和蔼,独独对信格外的严格。信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是游泳部的王部,学长对他寄予厚望,但他更清楚学长对他严格不仅仅是因为如此。对于信而言,学长是他憧憬的榜样。信从不打算做一个能改变世界的大人物(尽管世人要求他应当保持野心),他只想成为像托尼学长这样不断帮助别人的人。托尼学长似乎也知道这个学弟视自己为榜样,所以才对他更加严格。信喜欢托尼学长对自己的这份重量适当的严厉,甚至有些享受。
他拍了拍旁边的另一张椅子,示意学长坐下,接着便向他吐露心声。
“其实我身体状况很好,并没有任何不适,只是今天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感到疑惑,多少有些分心。”
“发生什么事了?”托尼学长坐下。
“学长,你认不认识司马撰老师?”
“哦,司马老师,他教历史的吧。我高一的时候是他学生。”学长微笑道。
“你觉得他怎样?”
“哪方面?”
“各方各面。”信似乎觉得这个范围太泛,于是加以补充,“比如,你觉得他的课上得怎样,他的为人如何,他对待学生好不好。”
托尼学长拉长音地“嗯”了一声,用了数秒钟稍作思考,回答道:
“就我个人而言不是很喜欢上他的课。他有数十年的丰富教学经验,形成了一套他特有的教学方法,客观来讲,他能从书本上琳琅满目让人不知从何下手的冗杂知识点中提取出最精髓关键的部分,并逐一仔细地解释给学生听,这其实是很高效且易记的教学方法。但是,他太过一丝不苟的课堂风格无形中在学生与他自己中间筑起了一道墙,使学生在课堂上不愿意主动去倾听他…我怎么这么啰嗦,一言以蔽之吧,他有很高明的教学手段,但他的课很闷,甚至可以说无聊透顶。”
信点点头,他和学长的看法完全一致。
“关于为人嘛…他教我们历史的时候我与他并无多么交集,但就我粗浅的观察而言,我觉得他是一个治学态度十分严谨并处处为学生着想的优秀教师,当然,他主要的关注点是学生的成绩。”
“他真的是个爱学生的好老师。”信说道。
“也许吧,但他太过正直,甚至可以说死板,像这样木讷的性格并不讨喜。对于司马老师,我不讨厌但绝对算不上喜欢,当然我很尊重他。”
信显得有些忿忿不平,淡淡的剑眉微微皱起。托尼学长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司马老师怎么了吗?”
信咂了咂舌,淡淡道:
“今天被学校开除了。”
“被开除了?”虽然对司马老师没什么感情,也对他的事情没多大兴趣,但乍一听到他被开除的消息,托尼学长还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昨天还在学校里看到他,怎么今天就被开除了?”
“他昨天给我们上完课后把一个同学叫到办公室了。那同学在他课上打瞌睡了,而且不是第一次。”
“虽说他的课确实很乏味,但总是在课堂上睡觉老师会生气很正常吧。”托尼又重复了一遍他认为司马撰上的课很无趣的观点。
“而且这名同学最近几次历史测试都挂科了,成绩十分难看。老师就严厉地训斥了他一番,可能话说得有些重。”
“…”
“结果那名同学回去以后立刻发起了一个投票。由于被计票系统认定为第5级投票活动,所以只有我们A、B两班的学生和校长老师们会收到投票邀请。”信接着说。
“嗯,我这几天确实没有收到新的投票邀请。那投票的内容是什么?”
“大致内容是这样的。那名同学认为,在注重素质与效率同时兼顾的当代教育环境中,司马老师已远远落后于时代。他授课无趣,容易使学生对历史课程产生厌烦,进而导致成绩退步,既影响学生的总成绩也有碍于学生的全面发展…”
“哎呦喂,这递进关系运用得炉火纯青啊。”
“他还灵活巧妙地运用了并列关系。他同时还认为,司马老师在教育引导学生的过程中所采取的方式缺乏对学生的基本尊重。他措辞过于严厉,带有一定威吓压迫的意味,同时面目狰狞,令人感受到极大的心理压力。他认为这样的教育方式容易使学生产生过重的心理压力,同时导致信心缺失,不利于学生的身心健康。”
“你这名同学如果生在古代一定能成为一名擅长罗织莫须有的罪名攻讦政敌的优秀奸臣。”托尼学长嘴角掠过一丝带有嘲讽意味的冷笑。
“我也觉得这样的指控有些小题大做。在投票详情的最后,他认为司马老师配不上作为全大众国最好的高中的教职员工的身份。他要求学校开除他,并让老师同学们投票表决是否赞同。这样的投票通过了计票系统的审查,被评级为第5级的投票,并将投票邀请发送到相关人员的自由芯片中。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学生发起投票要求开除教师的事呢。”
“这个,我倒是听说过有些类似的投票,但比这次的事件还要更稀罕。以前邻居有个男生刚满17周岁时接受了自由芯片的植入手术,手术刚完成他立即开始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民主尝试。他发起投票,要求与父亲断绝父子关系,理由是‘我和他关系不好,在一起时丝毫感受不到温暖的父爱’,而他的亲戚们成为了投票的邀请对象。虽然最后的投票结果是全票否决了他无理取闹的要求,但这件事一直让我念念不忘。”
信听他说起这事也觉得不可理喻,有这样荒唐的事件相衬,突然间关于开除司马老师的投票似乎变得合理了许多。但信是个有明确个人主张的人,他认为因为不喜欢一名教师就发起投票要求学校将其开除的做法绝对是不正确的,毕竟那名教师并没有做出什么真正伤害到学生的举动。
“也就是说投票的结果是多数人支持学校把司马老师开除了?”托尼学长问。
“是的,全校80多名教职人员和高一A、B两班的全体学生都受邀参与此次投票,共计159人。投票的结果是83票赞成74票反对,2票因延时被判定为弃权。司马撰老师就这么被开除了。”
“也就是说,有相当一部分教师也投了赞成票啊…”托尼学长站起身,双手插腰,“嘛,既然多数人赞成把他开除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多数人的认知才是正确的。纪信,你是不是投了反对票?”
“嗯。”
“没什么可懊恼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这些判断自然有对有错。既然多数人的判断与你有出入,那说明错误的一方是你。真理可是掌握在多数人手中的,吸取这次教训重新审视自己,尽量让自己的判断向大家的判断更接近些吧。”学长轻轻拍打信的大腿以示勉励。
“我知道了。”信干笑一声。
他知道学长的话并没有错,但内心却察觉到异样的违和感。
在大众国,少数服从多数是绝对铁则,也是绝对真理:一个国民素质被认定为历史最高的国家,多数人的判断即是最正确的判断,多数人的意志即是所有人的意志。针对同一件事,也许存在着少数人秉持与大众不同的看法,但那是大众国所强调的“个性”的体现,每个人都有自己思考问题的出发点,所以得出不同的结论没有任何问题,任何人都欣然接受。但同样每个个体都会犯错,他们接近完美却绝非完美,而大众不是,大众是个体的集合,大众没有个体的局限性与缺憾。大众精神具有包容性与过滤性,睿智的大众允许个体存有异议,当这些异议不为大众所接受时,群体的威严便会将个体的异议诊断为错误观点,并将其否定、隔离、排除,而个体也能从个人意志与大众意志的差别中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与缺陷,进而纠正、完善自己的视野与价值观———大众精神的包容性体现了这个伟大国度对个人的尊重,而它的过滤性则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全民民主永远保持理性公正的优越性。大众精神即是国家精神,大众意志即是国家意志,大众双眼雪亮,大众头脑清晰,大众态度坚决,大众观点客观,大众判决公平,大众宣场正义,大众永远正确。
没错,真理当然掌握在多数人手中。
“不要太在意这件事了,大家都做着正确的事,不能满足学生对优秀学习环境需求的教师当然不是合格的教师,通过投票的方式将他开除出校是最好的方法,也是能让所有人都幸福的惟一方法。”托尼学长面带耀眼的微笑,如同朝阳映照,那是对大众精神的无限崇仰与痴狂倾心。
“老师也会幸福吗?”信疑问。
“当然。尽管他不是一个能得到大众认可的好老师,但他显然是一个优秀的公民,他体内运行着的自由芯片就是对他良好素质的最直白肯定。既然他是一个优秀的大众国公民,他也定然和你我一样对大众的意志满怀敬畏之心,他当然会释怀感佩地接受计票系统总结出来的投票结果,也不存在抗拒经过投票得出的将他从光明高校教职人员名单上除名这一判决的可能。接受大众的审判,并重新审视自身的不足,同时更深层次地体会大众精神的圣气凛凛与大众时代的自由正义,老师一定会得到灵魂上的升华,而这种升华会令所有人感到充实与快乐,包括老师他自己。这就是幸福的特殊表现形式。”
愿赌服输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好品质,在这空前民主的大众时代,每个成年公民都必须具备这一品质。若不能接受与自己的追求相悖的结果,那些严肃认真、兴致勃勃地参加投票的人岂不成了傻子?可是,认输并接受现实真的是一种能给人带来**的体验吗?
托尼学长的答案显然是认同这一点,纪信则不太清楚,只能选择相信他最尊敬的学长了。不管怎样,这次被计票系统评级为第5级的投票为信带来了自由币7.5元的收入。假如他能追随大家的步伐投赞成票,这笔收入还将翻倍。其实他应该庆幸计票系统奖金制度的宽容与仁爱,因为他曾站在与多数人对立的错误一方,系统没有扣减他的余额,反而还奖励了7.5元的参与奖金,这是何等深沉的耐心与慈悲为怀的博爱啊!
“调整好状态吧。区域大赛眼看到要到了,你可不能让学长我失望啊。”
“我说不定会让你大跌眼镜呢,”信露出狡黠的笑,“再刷新一次奥林匹克记录,怎么样?”
“你也太狂了吧!”
穿好短袖制服,信拎着手提式黑色书包离开了游泳馆。赤色的夕阳照射着他俊朗的脸与黑色的眼,虽然不像下午时那么毒辣,余晖的光华也足以让他眼前一青。他抬起右手掩在眉端,在细小的掌下阴影中用视觉暂时性受创的双眼瞻望着在暮云之中仓皇逃窜的夕日,心里感到一股凄迷的彷徨。和托尼学长挥手道别后,信准备回自己宿舍。就在这时,在游泳馆前不远处的花圃边上,他看到了正要离开学校的司马撰老师。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好奇,信自然而然地改变了归去的方向,转而向花圃那边走去。
司马撰老师永远都穿着一套笔挺的深紫色西装,一年四季,不问寒暑。头发五五开地向两侧中分,用某知名品牌的发胶涂得乌金闪亮;黑框眼镜总是牢牢实实地蹲坐在他高昂着的鼻梁上,镜片擦拭得纤尘不染;腋下夹着一个硬质公文包,透过包包的缝隙可以看到一大叠写满讲义的复印纸;玫瑰红色的领带如果继续向下延伸,一定能和那条黑漆皮腰带形成一个垂直号;他的棕色皮鞋也擦得过分干净,干净得让人觉得应把它俩放回鞋店的货架上陈列,而不是被那双大脚无礼地践踏。
他高大的身影在夕照下尽显颓唐之气,低落的脑袋,轻微弯曲的腰,服饰掩盖下潜藏着瘦骨嶙峋的躯体。他那撮山羊似的小胡子原本被许多人认为有艺术家的气质,但此刻看来却成了年龄增长的倍速催化器,让他看着沧桑了许多。他如此垂头丧气地漫游在芬芳馥郁的花朵间,倒让那热烈的花香充斥着行将凋零的堕落气息,任谁看到这样的他都不会想靠近,说不定还会解开自由芯片的锁,拍下一张以他为主角以“行尸走肉”为主题的写真,再配上“此人严重影响校容,其沉沉死气令人怀疑其是否缺乏身为大众国公民的自豪感”的批驳性文字,发起“是否应将此人交与素质评判部重新考察其公民素质”的投票———这么做不仅能满足公民行使权力的**,又能给自己带来少量的自由币收入,何乐而不为?
不过信并没有这个打算,他也没想着无视老师或避开他,而是径直地朝他走去。附近的同学见他如此无不惊讶,有的还低声劝告他别靠近那个人,但信并不听劝。
“老师,”信快步挡在司马老师前进的方向上,“您这就要走了么?”
老师突然吓了一跳,他刹住不算快的脚步,抬头一看,脸上露出愧涩悔恨的神情。
“啊,是纪信同学。是的,我正要回教师宿舍收拾东西,之后就要离开这里了。”
“关于您的事情…”信语气低沉,心中却波纹迭荡,“我感到十分遗憾。就个人而言,我对您充满敬意。”
老师似乎有些吃惊,旋即面露微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谢谢,但我没能得到更多学生和同事的认可,这说明了我的不足,对于大家我感到很抱歉,我从未用正确的方法教导学生,这其中也包括你吧…”
听他用颤抖的声音向自己道歉,信骤然间觉得自己自以为好意的搭话反而让老师更加难堪,他觉得自己给了老师一个认罪的平台,自己俨然是那个把他脑袋按在断头台前威吓他的恶人。信感到一种狂妄的罪恶感。
“不,老师,”信打断了老师的话,“我认为严厉并不是错。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同学们好,错的不是您…”
“住口!”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正在进行的忏悔被信打断而恼火,说话的声音突然高了几十分贝,但在说完那两个字后他又把说话的音量降到极低,低到只有自己和信能听到,“错的当然是我!多数人的选择得到了计票系统的认可,多数人的期望得到了实现,这就说明了他们的判断才是正确的,他们认为我无资格在这所学校任教我就不应再留在这里了。错的不只是我,也包括像你这样站错队的人!”
这句明显带有斥责与警告意味的话令信感到脑袋像是挨了一记闷棍。
“同学,你不能恃才自傲,我知道你成绩很好倍受被外界瞩目,可你不能因此认为自己的判断就是正确的。放平心态,不耻下问,去学会如何与大家的意志共进退,做得到这一点,你才能算得上真正优秀的公民。”
老师说完意味深长地点一下头,随即扬长而去。信独自伫立在黄昏暮色之中,思绪疾飞。垂老的太阳突然坠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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